草根 Grassroots
整整一年，我儼如寄生蟲般躲在家裏生活。鄰居看見我，點頭打個招呼，也沒有多問，只是我心裏難受。每天陪着年邁的母親，走過五個街口才到的街市買餸，空氣中總是混和着難聞的豬臊和魚腥。哪條魚新鮮，哪棵菜幼嫩，哪個橙夠甜，我一概不懂，也不想理會，只是毫無靈魂地站到一旁，在店與店之間狹窄的廊道上等候，偶爾飽受好幾個經過師奶的白眼。我好像從他們的眼神裏聽到他們說：「長得牛高馬大，怎麼不去工作，整天跟着老媽。」是的，我只差在沒有一手拉住母親的衫角，一手拿着波板糖，腳步踉蹌地邊走邊喊媽媽。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我不是沒有去找工作。大學本科畢業，八年工作經驗，年紀老大不小，薪金低於平均值。大企業，高一點的職缺只聘請有管理經驗的，低職位只想招攬年輕畢業生。中小企，身兼多職，人還未進公司，先旨聲明無薪超時工作，有薪假期是法例規定的最低日數。薪水高的看不起我，低的請不起我。哪怕人生教練親授面試技巧，在被選擇與不被選擇之間，根本沒有技巧可言。也是，人生從來就沒有方程式。
在大公司混了幾年，不獻媚不擦鞋，不進小圈子，安份守己。我肯定自己的能力，但機制並沒有。我以前不懂，為甚麼大公司都喜歡把天才變成蠢材，更不明白，一個十項全能的天才，為何最終成了一無是處的庸材，甚至唯命是從的蠢材。上層負責決策的大人物我沒機會見識，反正他們霸氣，不屑接些小案，大案呢，倒是接不到。中層智慧非凡，對上唯唯諾諾，對下頤氣指使，如何討好上司和壓制下屬是工作日程，也是績效指標。下層呢，都是幾十年的老臣子了，今天的事明天做，下班前十五分鐘開始收拾，準時收工剛剛好。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我一直以為這機制是一幢三層大樓，現在我懂了，原來它是一座金字塔。為了站在頂點，即使自身能力不怎麼樣，想方設法都要踢走能力相當的同層，貶抑能力比自己高的下層，反正不能當最底層。在底層的，不甘心的，除了掙扎，別無他法。公司財赤，是上層錯判形勢的結果，責任由下層承擔，中層只需當劊子手，幫忙宰殺代罪羔羊。人微言輕，金字塔底層的命運總是無法自主的。
偶爾才接洽一些小型的文案工作，報酬一如預期的少。先前接的一個案子，80元被我談成 100元，本來就不多，才兩星期就說下個月要壓到60元，比當初的開價還要少。來來回回十多通電郵，才總算保得住那早就說好的 100元。
女魚販一手接過母親的 20元紙幣，一手拉下吊在天花板的黃色小桶，從裏面摸了個 5元硬幣出來遞給母親，一小片魚鱗隨着魚腥味殘留在上面。他剛才戴住濕漉漉的手套，豪邁地拿起刀，在砧板上唰唰唰的刮魚鱗，鱗片濺了在他的白色防水圍裙上，連髮鬢都沾了一片。魚尾劇烈地擺動，魚身上下急促的跳了幾下，他手起刀落，鮮血染滿黑色的膠手套。他把魚放在白色膠袋中，隨手遞了給我；我盯着沾了血跡的膠袋外側，像個等候差遣的家傭般默默地接過。
我別過頭去，呆呆地看着站在對面豬肉檔、不知是印尼還是孟加拉來的年輕女傭。他一手推着輪椅，輪椅上坐着他年老的僱主，輪椅的兩個手柄掛着大包小包的餸菜；一手叉住腰，氣勢十足的跟豬肉檔大叔講價。那豬肉佬半裸着上半身，雖然套了散發着陣陣豬臊氣味的紅色圍裙，還是突出了他的肥肚腩。他對苦苦糾纏的女傭感到很不耐煩，但似乎無法反駁，一臉焦頭爛額的模樣。我從垂掛着的豬肉之間的空隙往裏面看，有個綁了矮髻的女人，頭髮凌亂得像豎起的雞尾。他突然從裏面走了出來，也穿了紅色圍裙，雙手交疊放在胸前，眼神凌厲的瞅着二人。還未開口，女傭已經拿走枱上切好的豬肉，急急的推着輪椅走了；那大叔還低頭盯着地板，連氣都不敢大口的喘。
經過賣雞的攤檔，頂着鬈髮的女小販兩隻手各拿着一隻雞。他扯高嗓音，堆滿笑容，賣力地推銷着他的皇子雞：「吃了會變皇妃呢！」我不禁啞然失笑。粗暴直接，果然很有街市的風格，這種文案我倒是寫不出來。
一陣嘈雜聲從旁邊的菜檔傳來，只見一位頭髮灰白的老太婆，兩臂穿著黑底花俏袖套，拉住一個破破爛爛的長方型大䇴箕，矮小的身軀微駝着背，顯得有點吃力。他雖低着頭，卻聲如洪鐘，大罵着髒話，像發射機關槍似的。跟他吵起來的是個身材肥胖的女人，好像是說菜不夠秤，回頭跟他理論。菜檔阿婆的嘴巴尖酸刻薄，犀利不撓人，把人家祖宗十八代從頭到腳的問候了一番，就是死都不退錢，那胖女人有理說不清，氣得直跳腳。母親說菜婆會把店裏的磅秤調高一點，專門騙那些不熟門路的外來客，很多人不知就裏都被他騙過，不過都忍聲吞氣的算了，頂多下次不再光顧。遇上不肯吃虧的，他就一臉惡形惡相，張牙舞爪的嚇唬，但似乎沒有誰奈何得了這老惡霸。我回頭看那胖女人，眼神剛好對上菜婆，被他那想殺人般的視線狠瞪，嚇得我慌忙迴避。
離開街市，轉角處停了一輛貨櫃車。後方洪亮的聲音急促大喊着：「借過啊！滾水啊！」我轉頭看去，是個正推着載貨用小推車的年輕小子，穿在身上的背心濕了一大片。我和母親給他讓路，他經過時咧嘴笑着說：「唔該啊老友！」一陣體力勞動後的汗水氣味在空氣中飄盪。
我隨母親到對面茶樓吃點心，被站在門口的女知客逼着搭枱。他沙啞着嗓音，說話沒有抑揚頓挫，擺着一副要是不搭枱就離開請便的態度，好像他才是客人般。無奈地只好跟對面不認識的客人同枱而坐，母親倒是覺得沒甚麼，我卻感到很彆扭。圓桌文化，寓意自然和團圓，但現在我們到底是在跟誰團圓？不管怎麼看都很不自然吧！女侍應掀起枱布蓋在桌上，扇起的風迎面噴來，枱布的一角還直接掃在我的臉上，但他總是無知無覺的。他乒鈴嘭唥的把杯、碗、筷通通扔到中間破了個洞的象牙白色枱布上，像個馬戲團演員般耍起雜技來，還讓碟在桌上旋轉幾圈，像極了沙灘擲飛碟的運動員。他轉過身去了茶水間，不到一分鐘便回來，像吞了炸藥般，呯呯的把茶壺重重地扔在桌上，真是一場精采絕倫的表演。
粗魯、原始、野蠻、低水平，裏裏外外洋溢着草根的氣息。我厭惡着這一切，不管是街市小販也好，茶樓侍應也好，送貨的也好。
用餐過後，母親說想去藥房買點日用品。經過一個地盤，剛好遇上幾輛運送建築材料的大貨車正在進出，只好停下來等候。在烈日下，戴着黃色頭盔、中間夾着毛巾遮陽的建築工人豎起指示牌，指揮着地盤的交通，儘管如此，不論男女都曬得皮膚黝黑。
「你看那小草！」母親突然說。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我循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，一株又長又彎的小草，在地盤旁邊狹窄的石隙間長得茁壯翠綠，完全無視四周惡劣的環境。
我苦笑着謂：連草都知道要向上才不會輕易被人踐踏。
母親看了我一眼，說：「你怎麼不換個角度想？它不是怕被人踐踏，只是想生存下去。小草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參天大樹，但並沒有因此看不起自己。它抓住了陽光，抓住了生存的機會。」
我細味着這番話，看似沒有生存空間的地方，其實充滿着生機，而生機竟是由自己創造。是我自己先放棄了。
我厭惡草根階層的一切，但我更厭惡鄙視這一切的自己。我鄙視這些市井之徒，就像那些公司上層鄙視身處底層的我一樣。我只不過是販賣大腦和人生的凡夫俗子，又有甚麼資格看不起販賣勞力和汗水的販夫走卒？他們接受命運的安排，在被稱為社會的這個大型金字塔底層，任由自己滿身骯髒，拼盡全力地生存，也不覺得自己可憐，不怕被人踐踏。他們身處惡劣的環境，放任暴燥的脾氣，用粗暴的語言、直接的行動，率真地發洩。粗糙的生活方式，雖然可惡，卻不失可愛，就像在石縫中長大的野草般粗壯翠綠。他們靠着自己的能力，活得安份，卻充滿尊嚴；同樣作為底層，我卻如此的不堪一擊。
我自命清高，既要不食人間煙火，又執著於控訴俗世的規條。我執着擺脫命運，卻無視金字塔的機制，只是不斷控訴自己的遭遇。我自以為高人一等，抗拒身處底層的命運，卻連在底層生存的力量也沒有，只是放任自己去厭惡和鄙視這一切。然而，根本不需要因怕被人踐踏而掙扎，更不必為無法長成大樹而失望。因為，小草永遠無法成為大樹，而我也不過是草根階層；在命運面前，只有選擇接受與不接受。想到這裏，頓時感到豁然開朗。
踏出凌亂不堪、充斥着濃烈樟腦味的小藥房，母親眉開眼笑的說買到便宜貨，我也笑了。我一手挽着沾了魚血的膠袋，另一手和母親各自提着一條卷廁紙，上面印着一個大大的商標圖案，昂首闊步的走在大街上。
跋：這次用了比較香港生活化的詞語，但保留書面語，因為覺得香港的街市跟其他地方的菜市場很不一樣，所以很想用有本土特色的詞語。不過一般而言，三地流行的中文詞彙各有優異之處，都是混着來用的。
背景原圖 “Fishes on ice” by Dan Gold –
https://unsplash.com/photos/4nls6b-FrX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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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創作的路上，我總是想不顧一切的做自己想做的作品。互聯網的時代，可以增加創作人與觀賞者的互動，得到更多正面的鼓勵，也能直接聽到批評的聲音。這種互動有時能激發創作者的靈感，有時兩者更會共同創作，有時又淪為創作人跟着市場風向走的即食 (速食) 作品。如果只為了觀賞者的喜好而扭曲創作的原意，這樣的話，即使得到很多的支持，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樂。
藝術讓人類釋放自我。商業也不是壞事，是人類需要的。然而，在藝術和商業之間要取得平衡，著實不容易。我認為，這取決於創作人的心態，賣的是心血，還是靈魂。是由作品衍生商業，還是由商業帶領作品，是很關鍵的分別。我深信，創作人的初衷，那些沒有計算和遷就市場的作品，才是每一位支持者最初對創作人喜歡的理由吧！
所以，容許我任性發言，我想不受束縛地創作。要是還喜歡這樣的我，喜歡這樣的作品，希望你可以像去國外參加導賞團，或欣賞街頭表演後，用小費來支持澄藍創作網站的營運 ! 謝謝你的支持和鼓勵 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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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整一年，我儼如寄生蟲般躲在家裏生活。鄰居看見我，點頭打個招呼，也沒有多問，只是我心裏難受。每天陪着年邁的母親，走過五個街口才到的街市買餸，空氣中總是混和着難聞的豬臊和魚腥。哪條魚新鮮，哪棵菜幼嫩，哪個橙夠甜，我一概不懂，也不想理會，只是毫無靈魂地站到一旁，在店與店之間狹窄的廊道上等候，偶爾飽受好幾個經過師奶的白眼。我好像從他們的眼神裏聽到他們說：「長得牛高馬大，怎麼不去工作，整天跟着老媽。」是的，我只差在沒有一手拉住母親的衫角，一手拿着波板糖，腳步踉蹌地邊走邊喊媽媽。
我不是沒有去找工作。大學本科畢業，八年工作經驗，年紀老大不小，薪金低於平均值。大企業，高一點的職缺只聘請有管理經驗的，低職位只想招攬年輕畢業生。中小企，身兼多職，人還未進公司，先旨聲明無薪超時工作，有薪假期是法例規定的最低日數。薪水高的看不起我，低的請不起我。哪怕人生教練親授面試技巧，在被選擇與不被選擇之間，根本沒有技巧可言。也是，人生從來就沒有方程式。
在大公司混了幾年，不獻媚不擦鞋，不進小圈子，安份守己。我肯定自己的能力，但機制並沒有。我以前不懂，為甚麼大公司都喜歡把天才變成蠢材，更不明白，一個十項全能的天才，為何最終成了一無是處的庸材，甚至唯命是從的蠢材。上層負責決策的大人物我沒機會見識，反正他們霸氣，不屑接些小案，大案呢，倒是接不到。中層智慧非凡，對上唯唯諾諾，對下頤氣指使，如何討好上司和壓制下屬是工作日程，也是績效指標。下層呢，都是幾十年的老臣子了，今天的事明天做，下班前十五分鐘開始收拾，準時收工剛剛好。
我一直以為這機制是一幢三層大樓，現在我懂了，原來它是一座金字塔。為了站在頂點，即使自身能力不怎麼樣，想方設法都要踢走能力相當的同層，貶抑能力比自己高的下層，反正不能當最底層。在底層的，不甘心的，除了掙扎，別無他法。公司財赤，是上層錯判形勢的結果，責任由下層承擔，中層只需當劊子手，幫忙宰殺代罪羔羊。人微言輕，金字塔底層的命運總是無法自主的。
偶爾才接洽一些小型的文案工作，報酬一如預期的少。先前接的一個案子，80元被我談成 100元，本來就不多，才兩星期就說下個月要壓到60元，比當初的開價還要少。來來回回十多通電郵，才總算保得住那早就說好的 100元。
女魚販一手接過母親的 20元紙幣，一手拉下吊在天花板的黃色小桶，從裏面摸了個 5元硬幣出來遞給母親，一小片魚鱗隨着魚腥味殘留在上面。他剛才戴住濕漉漉的手套，豪邁地拿起刀，在砧板上唰唰唰的刮魚鱗，鱗片濺了在他的白色防水圍裙上，連髮鬢都沾了一片。魚尾劇烈地擺動，魚身上下急促的跳了幾下，他手起刀落，鮮血染滿黑色的膠手套。他把魚放在白色膠袋中，隨手遞了給我；我盯着沾了血跡的膠袋外側，像個等候差遣的家傭般默默地接過。
我別過頭去，呆呆地看着站在對面豬肉檔、不知是印尼還是孟加拉來的年輕女傭。他一手推着輪椅，輪椅上坐着他年老的僱主，輪椅的兩個手柄掛着大包小包的餸菜；一手叉住腰，氣勢十足的跟豬肉檔大叔講價。那豬肉佬半裸着上半身，雖然套了散發着陣陣豬臊氣味的紅色圍裙，還是突出了他的肥肚腩。他對苦苦糾纏的女傭感到很不耐煩，但似乎無法反駁，一臉焦頭爛額的模樣。我從垂掛着的豬肉之間的空隙往裏面看，有個綁了矮髻的女人，頭髮凌亂得像豎起的雞尾。他突然從裏面走了出來，也穿了紅色圍裙，雙手交疊放在胸前，眼神凌厲的瞅着二人。還未開口，女傭已經拿走枱上切好的豬肉，急急的推着輪椅走了；那大叔還低頭盯着地板，連氣都不敢大口的喘。
經過賣雞的攤檔，頂着鬈髮的女小販兩隻手各拿着一隻雞。他扯高嗓音，堆滿笑容，賣力地推銷着他的皇子雞：「吃了會變皇妃呢！」我不禁啞然失笑。粗暴直接，果然很有街市的風格，這種文案我倒是寫不出來。
一陣嘈雜聲從旁邊的菜檔傳來，只見一位頭髮灰白的老太婆，兩臂穿著黑底花俏袖套，拉住一個破破爛爛的長方型大䇴箕，矮小的身軀微駝着背，顯得有點吃力。他雖低着頭，卻聲如洪鐘，大罵着髒話，像發射機關槍似的。跟他吵起來的是個身材肥胖的女人，好像是說菜不夠秤，回頭跟他理論。菜檔阿婆的嘴巴尖酸刻薄，犀利不撓人，把人家祖宗十八代從頭到腳的問候了一番，就是死都不退錢，那胖女人有理說不清，氣得直跳腳。母親說菜婆會把店裏的磅秤調高一點，專門騙那些不熟門路的外來客，很多人不知就裏都被他騙過，不過都忍聲吞氣的算了，頂多下次不再光顧。遇上不肯吃虧的，他就一臉惡形惡相，張牙舞爪的嚇唬，但似乎沒有誰奈何得了這老惡霸。我回頭看那胖女人，眼神剛好對上菜婆，被他那想殺人般的視線狠瞪，嚇得我慌忙迴避。
離開街市，轉角處停了一輛貨櫃車。後方洪亮的聲音急促大喊着：「借過啊！滾水啊！」我轉頭看去，是個正推着載貨用小推車的年輕小子，穿在身上的背心濕了一大片。我和母親給他讓路，他經過時咧嘴笑着說：「唔該啊老友！」一陣體力勞動後的汗水氣味在空氣中飄盪。
我隨母親到對面茶樓吃點心，被站在門口的女知客逼着搭枱。他沙啞着嗓音，說話沒有抑揚頓挫，擺着一副要是不搭枱就離開請便的態度，好像他才是客人般。無奈地只好跟對面不認識的客人同枱而坐，母親倒是覺得沒甚麼，我卻感到很彆扭。圓桌文化，寓意自然和團圓，但現在我們到底是在跟誰團圓？不管怎麼看都很不自然吧！女侍應掀起枱布蓋在桌上，扇起的風迎面噴來，枱布的一角還直接掃在我的臉上，但他總是無知無覺的。他乒鈴嘭唥的把杯、碗、筷通通扔到中間破了個洞的象牙白色枱布上，像個馬戲團演員般耍起雜技來，還讓碟在桌上旋轉幾圈，像極了沙灘擲飛碟的運動員。他轉過身去了茶水間，不到一分鐘便回來，像吞了炸藥般，呯呯的把茶壺重重地扔在桌上，真是一場精采絕倫的表演。
粗魯、原始、野蠻、低水平，裏裏外外洋溢着草根的氣息。我厭惡着這一切，不管是街市小販也好，茶樓侍應也好，送貨的也好。
用餐過後，母親說想去藥房買點日用品。經過一個地盤，剛好遇上幾輛運送建築材料的大貨車正在進出，只好停下來等候。在烈日下，戴着黃色頭盔、中間夾着毛巾遮陽的建築工人豎起指示牌，指揮着地盤的交通，儘管如此，不論男女都曬得皮膚黝黑。
「你看那小草！」母親突然說。
我循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，一株又長又彎的小草，在地盤旁邊狹窄的石隙間長得茁壯翠綠，完全無視四周惡劣的環境。
我苦笑着謂：連草都知道要向上才不會輕易被人踐踏。
母親看了我一眼，說：「你怎麼不換個角度想？它不是怕被人踐踏，只是想生存下去。小草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參天大樹，但並沒有因此看不起自己。它抓住了陽光，抓住了生存的機會。」
我細味着這番話，看似沒有生存空間的地方，其實充滿着生機，而生機竟是由自己創造。是我自己先放棄了。
我厭惡草根階層的一切，但我更厭惡鄙視這一切的自己。我鄙視這些市井之徒，就像那些公司上層鄙視身處底層的我一樣。我只不過是販賣大腦和人生的凡夫俗子，又有甚麼資格看不起販賣勞力和汗水的販夫走卒？他們接受命運的安排，在被稱為社會的這個大型金字塔底層，任由自己滿身骯髒，拼盡全力地生存，也不覺得自己可憐，不怕被人踐踏。他們身處惡劣的環境，放任暴燥的脾氣，用粗暴的語言、直接的行動，率真地發洩。粗糙的生活方式，雖然可惡，卻不失可愛，就像在石縫中長大的野草般粗壯翠綠。他們靠着自己的能力，活得安份，卻充滿尊嚴；同樣作為底層，我卻如此的不堪一擊。
我自命清高，既要不食人間煙火，又執著於控訴俗世的規條。我執着擺脫命運，卻無視金字塔的機制，只是不斷控訴自己的遭遇。我自以為高人一等，抗拒身處底層的命運，卻連在底層生存的力量也沒有，只是放任自己去厭惡和鄙視這一切。然而，根本不需要因怕被人踐踏而掙扎，更不必為無法長成大樹而失望。因為，小草永遠無法成為大樹，而我也不過是草根階層；在命運面前，只有選擇接受與不接受。想到這裏，頓時感到豁然開朗。
踏出凌亂不堪、充斥着濃烈樟腦味的小藥房，母親眉開眼笑的說買到便宜貨，我也笑了。我一手挽着沾了魚血的膠袋，另一手和母親各自提着一條卷廁紙，上面印着一個大大的商標圖案，昂首闊步的走在大街上。
跋：這次用了比較香港生活化的詞語，但保留書面語，因為覺得香港的街市跟其他地方的菜市場很不一樣，所以很想用有本土特色的詞語。不過一般而言，三地流行的中文詞彙各有優異之處，都是混着來用的。
背景原圖 “Fishes on ice” by Dan Gold 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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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創作的路上，我總是想不顧一切的做自己想做的作品。互聯網的時代，可以增加創作人與觀賞者的互動，得到更多正面的鼓勵，也能直接聽到批評的聲音。這種互動有時能激發創作者的靈感，有時兩者更會共同創作，有時又淪為創作人跟着市場風向走的即食 (速食) 作品。如果只為了觀賞者的喜好而扭曲創作的原意，這樣的話，即使得到很多的支持，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樂。
藝術讓人類釋放自我。商業也不是壞事，是人類需要的。然而，在藝術和商業之間要取得平衡，著實不容易。我認為，這取決於創作人的心態，賣的是心血，還是靈魂。是由作品衍生商業，還是由商業帶領作品，是很關鍵的分別。我深信，創作人的初衷，那些沒有計算和遷就市場的作品，才是每一位支持者最初對創作人喜歡的理由吧！
所以，容許我任性發言，我想不受束縛地創作。要是還喜歡這樣的我，喜歡這樣的作品，希望你可以像去國外參加導賞團，或欣賞街頭表演後，用小費來支持澄藍創作網站的營運 ! 謝謝你的支持和鼓勵 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