片段小說

殺   Kill

天很黑。

我感到一陣暈眩，不知怎麼的，眼前就黑了一片。

黑壓壓的天幕蓋過整個世界，沒有路人的街道，沒有車子的馬路，沒有半點的色彩，連一絲光線也沒有。我屏着呼吸，試着細聽一下四周。沒有，沒有半點聲音，一切都靜止了下來。空氣中隱約傳來一陣令人窒息的氣味。恐懼，悄悄地從腳底蠕動，一路爬上心臟，背部透出一股不知哪來的寒意，冷不防讓我的牙齒微微地顫抖了一下。

一份莫名的壓迫感把我一下子推向冰窖之中，我頓時全身乏力，只感到又是一陣暈眩，然後我的頭就開始了無止境的痛楚，好像工人在用電鋸劈木材般，幾乎要把我的腦袋撕裂成兩半，雙腳倒是沒有絲毫痛的感覺。此時，我感到自己像一下子從冰窖掉進了一道狹窄的深淵，要跟整個世界一起消失在那永遠的黑暗。

那是漫長的安靜。

不，不能說是安靜，在這樣一個渺無人跡的世界裏，根本就只有死寂。這個幾乎沒有氧氣的空間，讓我不能正常地呼吸，只能虛弱地喘息。我盡量不去想甚麼，除了逃離這個困住我的黑暗。我拼盡了全身上下的力氣扯開嗓門，想要喊個救命或是甚麼的，可是卻哼不出半點聲音來；我無力地跌坐在那冰冷的地上，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。但是，除了等待有可能經過的路人伸出援手之外，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辦法。雖然，這個機會率近乎零。

等待，等待。

等待……等待……等……

等到昏睡了過去，又從睡夢中醒過來；這樣好幾次的睡着又醒來，雙腿都開始麻痺。無止境的等待，讓人漸漸失去耐性，對時間的觀念開始變得遲鈍，好像在渾噩地虛度光陰。我實在按捺不住，終於決定要憑着自己的力量離開這荒蕪之地。我費盡力氣，慢慢的把身體撐起來。正感到得意之際，身體卻忽然像失去了平衡，就這樣砰的一聲摔了好大的一跤，跌了個狗吃屎。我暗暗地低聲咒罵，是誰隨便把東西擱在地上；可就在這個時候，我猛然想起了甚麼。

踢到的是軟軟的東西，雖然身處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，可是我絕對可以肯定那東西就算不是龐然巨物，也一定不會小到哪裏去；甚至有可能比我的身高還要長、還要大的體積。我想應該是躺着的巨型玩具熊之類吧! 可是，這又似乎有點不合情理，對自己的惴測不禁失笑。想到這裏，一股寒意無聲色地在我全身運行，我還是不以為然；我慢慢地蹲下，手則開始漫無目的地摸索起來。那東西還帶着點微温，感覺上是軟軟的但又帶點硬，上面還有手感像是牛仔布的質料，也許這真的只不過是一隻穿了牛仔褲的玩具熊而已。

我把手慢慢移向前方，觸碰到的不再是剛剛習慣了的布質料，而是一堆長長的乾草！這實在是太不自然了；當我再把手往前的時候，我突然驚覺，一直摸着的根本不是任何屬於玩具熊身體部份應有的質料，而是柔滑得像是皮膚，像是人類皮膚般的東西。我頓時感到毛骨悚然，這難道會是……會是人嗎？我用力的甩頭，這怎麼可能？如果這東西真的是人，那他為甚麼一直躺在那裏良久都不起來？他又怎麼可能一副任人擺佈的樣子？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。正要放棄這個荒謬的念頭時，才發現我的雙手都濕漉漉的，還帶點像是魚市場攤檔那種腥臭的味道。背脊又再次感到一陣寒意，像有一陣寒風吹過，可是這一次卻特別的真實，好像這裏是一間密封的房子，僅剩下少許的隙縫讓風從窄狹的窗吹進來。

風帶來的真實感，讓我感到還有一點生存的意志。這僅有的真實感，在此時才讓我發現，頭頂上的竟然是一盞古老殘舊的水晶燈。大概是剛才的風，把圍住燈的水晶片吹開了一點，否則在漆黑的環境下根本不可能發現它。水晶燈折射出一絲微弱的光線，我則拚命將身體靠近那僅有的一點點光源，卻赫然瞥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！我的腰背不期然挺直了一點，真實的感覺讓我越來越恐懼；我的表情一定是惶恐得不知所措，一臉目瞪口呆。稍微冷靜下來，馬上想到要報警。只是，這看起來像房子的地方，依然是一片黑暗，我一定得設法弄點光找路出去才行。

突如其來轟隆的雷聲，嚇得我的心臟差點沒跳出來；一道閃電飛快地劃過天際，刺眼的光線把黑暗的世界照亮起來。我不期然地往地上看了一眼，映入眼簾的竟然是……是一個……一個躺臥着的人。

我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
一連幾道閃電把地上那人的臉映照得一清二楚。披頭散髮下，是一張看起來應該是擁有漂漂亮亮的五官、卻因為臨死前拼命掙扎、扭曲得猶如冰窖裏的屍體般蒼白的面孔，還有那放大的瞳孔裏，讓人瞥見一絲痛苦的恐懼，流露不可思議的怨恨，那是想要拼盡最後一口氣的控訴。然而，在這毫無血色的蒼白臉孔上，卻沾滿與它顏色完全不搭調、形成強烈對比的鮮紅。

那是血。 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
不過，最叫人膽戰心驚的是，那人的胸口近心臟的位置，有一道非常深的傷口，大量的鮮血從那裏如泉水般不停地湧出來，從只有微微的紅，一點一點地滲透開來，直至把白色的襯衫染得一片血紅。死者是剛剛才遇害的。

死者肯定是剛剛才遇害的。

我的判斷很快得到證實，因為就在屍體旁邊還不到半呎的位置，有一支看來像會反光的東西。我慢慢地蹲下去，發現那是一把沾滿血跡的小刀，應該是兇手遺留下來的兇器，小刀上鮮艷的紅還沒有乾。我幾乎可以看得見臉容冰冷的兇手，無情地把鋒利的刀子貫進死者的胸膛，這樣抽出來，又貫進去；再抽出來，又再狠狠地貫進去，直到虛弱的心臟停頓為止。兇手瘋狂地殺，弄得全身都是血，臉上是血，雙手是血，衣服是血。猙獰的臉孔、銳利的眼神、翹起的嘴角，像嗜血的魔鬼在張牙舞爪。我彷彿親耳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從喉嚨發出瘋狂的笑聲，唸唸有詞地喊着：「殺！殺！殺！」

「轟隆隆！」「轟隆隆！」

雷聲打斷了我的思路，我不禁打了個哆嗦。那是一個極度可怕的畫面，更是一場弱肉強食的戰爭。我的心臟已經不能再承受刺激，不能再想了。死者已矣，更何況兇手極有可能還待在房子裏，或許他逃了以後又折返，若發現了我的話，難保我也會成為下一個遇害者……不，我甩了甩頭，為自己剛才瘋狂又不切實際的幻想感到可笑，我真的不能再想了。我能做的只是找警察來緝兇，好讓死者得以瞑目。

清脆的玻璃碎裂聲打破了沉悶，我感到全身發毛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轉身站起來。

甚麼都沒有。

大概是窗外嗖嗖呼嘯的強風，正儼如洪水猛獸般怒吼起來。鬱悶的空氣和惡臭的血腥，讓我有點神志不清；無意之間發現屍體和對兇手的猜測，更讓我方寸大亂。此時，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音，反而多了點真實感。正要安心下來之際，一個第三者站了在我的面前。

他正冷眼的看着我，沒有驚訝的恐懼神色，只是目無表情的站着。我終於驚醒過來，面前的正是那個殺人兇手。他那雙瞇離着的眼睛、微微向上翹起的嘴角、全身上下的血跡，都跟我想像中沒有兩樣；他面目猙獰的模樣像隻沒有人性的怪物，可怕的表情如同瘋子，他簡直是我一手創造的人物！

「殺！」有人發出一聲怪叫。「殺了你！」 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
是兇手，我看得見他嘴巴吐出了那幾個字。

可惡！我咬牙切齒的向這個殺人的惡魔投以憤怒的表情，原來他也看見了我，竟像是要示威的態度般，不屑地向我投以相同的表情。我狠狠地打量了他一番，他也把我從頭到腳的審視一遍。我牢牢的把拳頭握緊，凝神貫注着眼前這可怕的對手，準備無論如何都要放手一搏；而他也暗暗地握拳，似乎會使出甚麼卑劣的手段。就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，我看見他的另一隻手中亮出一把小刀，那是跟殺死死者的兇器同款同色的小刀；我可以感覺到它尖銳無比的刀鋒，就像是親手握着般真實，這種感覺冷不防又讓我微微地顫抖了一下。

我吆喝一聲，想要阻止他；我還以為這個瘋子會跟我同樣的吆喝，就像他之前模仿我一樣。可是，除了自己的聲音之外，我甚麼也聽不見。這真的有點可疑；我再發出很大的一聲吆喝，然後是一連串罵人的狠毒話。還是沒有，這個殺人狂魔並沒有發出半點的聲音，但卻一直在模仿我吆喝罵人的嘴形。我就這樣反覆的試驗了好幾次，結果還是一樣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？好像哪裏不對勁了。

看着眼前這張滿佈血跡、堆滿可怕笑容的臉龐，總覺得視覺上有點偏差。我仔細看了好幾遍，死者應該是心臟被人從正面以利器刺死的，照道理襲擊者應該是慣用右手的，不過面前這人卻用左手拿着武器，就好像是一個剛剛好對稱的倒影。對，是左右反了，所以才會看到相反的影像。我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，不禁整個人彈了起來！眼前赫然是一面大鏡子！

又一道強光劃過。

鏡子裏清晰地呈現着一個手持利刀、全身是血的人，面目可憎的臉正恐怖地獰笑着，看起來就像魔鬼；除此之外，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人。全身的血液停止了運行，我聽到自己淒厲的狂呼了一聲，分貝高得可以把耳膜震穿。眼前的不是別人，而是，我。 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
我像隻鬥敗的公雞，失去全身的力氣，兩腿一軟，膝頭就失去平衡的跪在地上，軟弱得像沒有脊椎的單細胞生物，不能站直起來。為甚麼是我？……是我？

等一下，讓我先想一想。

我……我剛剛不是不明不白地掉進了一道狹窄的闇暗裏，然後卻又不小心踢到……我有踢到甚麼嗎？對，我踢到一個人，一個沒有心跳、沒有脈搏、沒有呼吸，全身血跡斑斑的人；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。一大堆零星的片段像電影情節一幕幕地穿梭着，有一點模糊，像是作夢般不大真實，間中浮現的清晰影像卻又真實得不能再真實。

啊！我想起來了，我還看見一個人站在我的面前，他的輪廓不大分明，一張狡黠陰沉的臉，正對着我咧嘴而笑，感覺有點可怕。那人的模樣是……是……哎！怎麼想不起來呢？為甚麼？為甚麼我怎麼想也想不起那人的模樣？只記得那是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，好像是我認識的人。沒錯，應該是這樣。我跟他的距離蠻近的，近得幾乎只是隔了一道薄薄的玻璃一般近。我們沒有對話，空氣靜止了，好久好久，直到我感覺自己顫慄的抖動，然後又是一段讓人心驚肉跳的漫長。

「轟隆！」雷聲讓我的腦袋有再度撕裂的感覺，四周的空氣依舊悶熱，叫人呼吸困難。我又想不起了。 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
「嗚哇！」一聲痛苦而尖銳的慘叫嚇得我的皮膚起疙瘩，我的心涼了半截。誰？是誰？我飛快地把頭轉過去，敏感地循聲音的來源搜索。

「殺死你！我要殺死你！」是另一個可怕的聲音。一陣急促的喘氣隨聲而至。我可以肯定那聲音就在這附近不遠處；我嘗試冷靜下來，然而卻感到胸口有一陣悶熱，連臉頰也開始有點麻痺。

「殺死你！殺死你！殺死你！」聲音不停地在我的耳邊縈迴，恐怖感讓我快要撐不下去了。喘氣的聲音越來越近，差不多跟我的呼吸聲重疊。喘氣？還有誰在喘氣嗎？到底是誰在喘氣？

我慌惶失措得左顧右盼，這裏有一面鏡子！對！我幾乎都忘了。打雷的聲音大的讓人緊張兮兮，我想大概是這裏太悶了。剛剛不是有個人在鏡子裏嗎？那個人好像不見了。不對，不應該是這樣的。是的，眼前的人並沒有消失，只是那人失去了原有的魔性，本來猙獰的臉孔，變得毫無血色，一陣青一陣白的；無神的雙目則空洞地向前方注視着，像不知道自己做過甚麼的樣子，只是獨個兒捧頭跪着，時而大笑大喊，時而自言自語，一副看起來的無辜，沒有了先前半點的陰險狡黠，殺人惡魔的形象頓時全然崩潰。

「殺死你！殺死你！」看不見的兇手又再死心不息地咆哮。

「我殺了人？殺……了誰嗎？」有人在低吟着甚麼，惟恐被其他人聽到似的，那是呆滯虛弱的喘氣聲。

「殺死你！我要殺死你……」兇手看來有點精神分裂：「我殺了人……嗎？殺了誰……嗎？」隱約中，我好像又聽到了……

遠處傳來嗚嗚的刺耳聲，蓋過了此起彼落的兩個聲音。有人報警了。來不及等待警察的到來，我感到一陣暈眩，眼簾開始垂下來，朦朧中最後聽到的是一個聲音在喊着甚麼。我慢慢失去知覺，不知怎麼的，眼前就黑了一片。

黑壓壓的天幕蓋過整個世界，沒有半點色彩，連一絲光線也沒有。

天很黑。.com

跋:
這是十年前拿去參賽的作品，只是後來作少許改動，很激烈吧！現在的我應該不會那樣寫了。網站開幕第一炮先給大家看看那個年紀的我，就當成是文字版的十年挑戰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