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聲學園 Silence
站在閘門外，看着那道只能容納一個人走的狹縫，有種重門深鎖的壓迫。我深吸一口氣，踏進學校，隱約感受到一股不大尋常的氣息，那是不屬於洋溢青春、年輕與活力的校園所該有的。
和煦的陽光照射在寬敞的操場上，也不見同學打球，只有幾個工友在場邊低着頭散步。抬頭看那六層高的教學大樓，每一層的走廊上，同學們三三兩兩的站着；沒有人打鬧嬉戲，不要說喧嘩了，就連一點嘁嘁喳喳也沒有，詭異得讓人頭皮發麻。四周很安靜，安靜得好像時間靜止了。胸口有種被大石壓住的悶意，讓人很想逃離這個地方。
眼梢瞄到正要上樓梯的兩個女學生，我急匆匆的跑上前去，身後的背包被撞得左搖右擺；書本與筆袋互相碰撞，發出奇怪的卡卡聲響，與身處校園的安靜形成了強烈的對比。
不好意思，我是轉學生，請問4A的課室在哪裏？
我小聲的問道，刻意把聲音壓低。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二人被我嚇了一跳，其中一人還差點叫出聲來，但旋即意識到甚麼似的，趕忙捂住嘴巴。他們神色凝重地瞥了我一眼，有默契地交換了眼色；那綁馬尾的女生豎起食指，做了個「噓」的手勢；束短髮的那位則捻起兩個指頭，示意我把嘴巴「拉上拉鍊」。我馬上領會過來，兩人卻開始擠眉弄眼，指手劃腳的，看得我一頭霧水。我們就這樣展開了長達3分鐘的表情肌加手語式溝通，我實在想問，他們平常是怎麼溝通的？
我看了一下手錶，點名時間到了，但沒有聽到打鐘聲。我輕輕推了短髮女生的肩膀，示意他們邊走邊「說」。我們前後腳的拾級而上，走在前面的馬尾女故意放輕腳步，從背部看得出他的小心翼翼；不難想像他那抿着嘴，生怕發出半點聲音的表情。看他走得步步驚心的，我也替他緊張起來。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，嘀嘀噠噠的，才在上面輸入了「為甚麼」，跟我並肩而走的短髮女拍了我一下，一臉緊張的搖着雙手，我看不懂。沒時間糾結了，只好繼續埋頭，嘀嘀噠噠的一口氣把憋在心裏的問號全都打了出來，把手機遞給他看：
為甚麼不能說話？為甚麼要放輕腳步？
短髮女也拿出他的手機，一陣風似的飛快輸入了一串長長的文字，把螢幕轉向我：
「鍵盤要調到靜音，這裏是無聲學校……」
無聲學校，乍看還以為是專為聽覺殘疾的學生而開設的。沒想到，居然是為了「塑造寧靜校園，讓學生能在不受聲音污染的環境下專注地學習，維持優良淳樸的校風」。
我盯着螢幕，瞳孔映照着滿滿的文字，但我只看見自己的眉頭深鎖。
無聲學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概念？說話、笑、歡呼、唱歌，這些由口腔發出的聲音自然是禁止的，還有音樂、跳舞、打球、跑步，甚至是拍手，總之一切會發出聲音的活動全都被禁。簡而言之，禁止所有人為的聲音。
我事前完全不知道，心裏有千百個問題，抓破頭都想不明白，卻始終回到同一個問題—為甚麼？短髮女「說」這種事當然不能白紙黑字的公告出來，但已經是公開的秘密。至於原因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學校瀰漫着讓人窒息的桎梏，我甚至覺得連一粒粉筆屑掉落在黑板槽都聽得見。不論是學生，還是老師，甚至是校園內其他的職工，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疲憊，有種行屍走肉的呆滯。
我跟迎面碰上的男同學點了點頭，他面帶着微笑，但我清楚看到那生硬的表情和凝重的腳步。我轉過頭去，把手機遞向短髮女，問了最後一個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：
發出聲音會怎樣？
「任何製造聲音的人，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，都會受到懲罰，由風紀負責執行，校方不會干預……」
一列手臂繫上紅帶的學生隊伍在眼前經過。
沒有人知道，校方為甚麼把權力下放給同是學生的風紀隊。以往風紀只會對不守校規的同學作出勸諭，頂多也只是摘名，跟普通學生分別不大。自從他們被賦予懲罰權後，情況開始變得失控。在校方嚴厲的管理方針下，為了讓無聲學校順利運作，風紀們甚至能自行決定懲罰的方式，執行職責頓時成了他們橫行校園的理由。因為能擁有無限的權力，於是大家也由最初的討厭風紀，變成很多人想成為風紀。校內漸漸形成了失衡的局面，即使是身為大人的老師和職員也很難干預，因為他們自己也不能說話，不可以製造聲音，而且一樣會受到處分。
站在黑板前的老師，正低着頭在電腦內飛快地輸入，投影機的光線反映在他架着金絲框眼鏡的臉上；從上課到下課，他都不曾發出過半點聲音。每當全體同學起立向老師躹躬敬禮，我都怕自己不小心踢到書桌，或在移後椅子時，跟地板磨擦出吱吱的聲音，其他人卻好像習以為常了。大家也不會用唇語，只用眼神和表情來溝通；像剛剛鄰座平瀏海的女生就向跟他隔了一行、坐前方梳髮髻的女同學揚起眉頭，呶呶嘴的，手做着扒飯的動作，大概是相約去小賣部吧！
我跟小賣部的嬸嬸指手劃腳了5分鐘，看他翻起了白眼，我忍不住嘴角上揚，差點笑了出聲。他温柔的把食物包好，讓我用食指輕挽放了三文治的膠袋，生怕它發出沙沙的聲響。離開擠迫的人龍，準備大口咬三文治之際，有人拿着手機，走向守在小賣部的風紀，把屏幕轉向了他。手臂繫着紅帶的五人小隊匆匆跑往小禮堂。我邊啃着三文治，邊緊隨着圍觀的同學跟了過去。
光線昏暗的舞台暗處，地上堆滿紅藍黃綠的氣球。束麻花辮的女同學半跪在地上，手上拿着微脹的氣球，嘴巴呼嚕呼嚕的吹着，發出微弱如絲的氣音。他被舉報了。五人小隊中唯一的女風紀走上前去，按住麻花辮的肩膀，使力把他推跌在地上，啪啪的壓破了好幾個氣球，聲音響徹整個小禮堂。被推的麻花辮來不及反應，擦傷了兩個膝蓋，手腕和腳踝也扭到。他閉上眼睛，露出痛苦的表情，卻忍住不哼出半點聲音。
頂着小平頭的男同學，從我身邊閃出，毫無懼色地走到女風紀跟前，一手拉開了他，彎身把麻花辮扶了起來。在旁圍觀的同學都屏住了呼吸，彼此交換了憂心的眼色。啪的一聲，又一個氣球爆開，我轉頭看去，一雙踩着光滑綁帶皮鞋的主人，一個接着一個，把色彩繽紛的氣球踩破，發出啪啪啪啪的巨響。他那紅色的臂帶上大方繡着「隊長」二字。
任何製造聲音的人都會受罰，由風紀負責執行。
風紀隊長指揮着他的隊員，當他們把所有的氣球都踩破後，他拿出了手機，向眾人展示懲罰的訊息。那仗義出手的小平頭，頓時成了導致氣球爆破的罪魁禍首，製造聲音的始作俑者。他被描述成十惡不赦的罪犯，被蜂擁而上的風紀隊拳打腳踢。大家被激怒了，紛紛上前拉扯推撞，兩幫人扭打成一團，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，面腫眼青。
氣球爆破驚動了校方，得知有風紀隊員受傷，校長馬上找人替他們驗傷。女風紀的手腕有一道不大明顯的紅印，風紀隊長的白恤衫領染了別人的血蹟。結果，先動手的風紀成了被毆打的受害者。小平頭因為襲擊風紀隊，被記了大過，遭到即時停學，其他人包括麻花辮和我，都被記了小過。
一場風波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結束；從外面看着，還是一樣安靜淳樸的校園。
無人的課室內，我在桌椅間來回踱步，摸着被遺忘在角落的空桌，桌上遺留着橡皮膠擦過的痕跡，手指因觸碰桌面而發出微弱的沙沙聲。關上燈，拖着沉重的腳步，和那似被抽空的軀殼，踏出課室，沿着那窄長的走廊而行。
麻花辮告訴我，以前學校發生過更可怕的事。
涼風颯颯，歸巢的群鳥嘰嘰咋咋的鳴叫着。
前方拿着掃帚的校工，弓着身緩緩地踏前一小步，輕輕的打掃，那繃緊的臉容讓人憐憫。到了長廊盡頭，我走下階梯，正好有人從反方向走上來。他們悄悄地從我身邊經過，臉上掛着的笑意，像一齣賺人熱淚的默劇。陽光照射在其中一人的側臉，耳邊彷彿響起銀鈴般的笑聲。
經過一樓幽暗的音樂室，緊閉着的門後，是堆成半座山的發黃樂譜，和幾支東歪西倒的譜架。我撫摸着那被冷落的鋼琴，指尖沾了一抹塵埃；輕輕打開琴蓋，白色的象牙鍵早已泛黃下陷。窗前放了幾把殘留着松香粉末的小提琴，和有如髮絲披散的殘破琴弓，其中一把的琴身還摔了一道深深的裂縫。
一絲陽光從佈滿塵埃的灰色百葉簾間透了進來。
空氣中迴盪着曼妙的音符，輕快的琴音與清澈的歌聲，合奏成一曲天籟之音。幾個新手嚓嚓嚓的在琴弓上抹着松香，在一片嬉笑打鬧中嘰嘰嘰的拉着蹩腳的樂章。
只有一門之隔的圖書館，純白的柱子支撐着加建的高樓底，明亮莊嚴，好像走進聖保羅大教堂般。整齊劃一的書架上，放滿新簇簇的書籍；窗邊的長桌，置了一排排先進醒目的電腦；假天花吊着豪華的投影機，屏幕前擺設着柔軟的真皮沙發。我踏在那打了蠟的白色雲石階梯上，看着空蕩蕩的圖書館，靜謐中隱隱透出一絲不安。
陽光大片傾灑在落地玻璃窗上，刺得我張不開眼睛。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，我轉過頭去，同學們在樓梯上上下下的，忙過不停。我隨着大家快步跑上那綠松石階梯，來到二樓；在城堡般的圖書館各處，同學們放上白色的鮮花，在最後的日子裏，告別那幢將要清拆、充滿西洋古典氣派的建築。不少人席地而坐，有人在哭，有人低着頭發呆，有人表情凝重，眼眶猩紅。我瞄到綠松色柱子後方，兩個身穿校服裙摟抱着的身影，情不自禁的親吻着。
我踏着沉甸甸的步伐，不動聲息地走到操場，來到那個他站的位置。走遍校園的每個角落，處處都殘留着聲音的痕跡。去不掉，忘不了。我閉上雙眼，沐浴在陽光之中，一絲微風吹過。
睜開眼睛，身處的操場只剩一片泥濘。環顧四周，沙塵滾滾，許多土黃色的大型鏟土機，轟隆隆的，把泥地挖掘成一個個坑洞，似是在進行一項龐大的工程。
一群手臂繫上紅帶的風紀隊員在洗手間前列隊，把想進去的同學攔住，我看到有人拿出學生證給他們檢查。
「去廁所要登記？」在普通學生群中，有人大喊道。「這合理嗎？」
大家開始鼓譟起來。我隱約聽到有人大聲罵起了粗口。
「趕快走吧！不然被人聽到是你就慘了！」
那帶頭起哄的是個矮小子，一頭俐落短髮，滿臉雀斑。學生群中兩位長得較高的同學，各自扯着他的一隻手臂，強行把他拉走。
「我們為甚麼要被欺負成這樣？」那被拉到牆角的矮小子生氣的罵道。
「習慣了，沒甚麼。別搞事，不要影響大家！」瀏海微卷的高個男生壓低聲音道。
「王致行，你那脾氣就收歛一下吧！」把頭髮往上抓得高高的男同學勸道。
「對呀！萬一吵起來，說你影響校譽會被記過停學的。」瀏海微卷的男生點頭道。
「他們這樣做才會影響校譽吧！」那叫做王致行的矮小子吵着説：「你們醒醒吧！我們會有今天，就是因為大家不團結！」
「噓！你是否想學校關門？」那頭髮抓得高高的男生一臉不滿的質問。
「就是不想才要救它呀！」王致行紅着眼眶，激動得提高了聲量。
「救甚麼？我們一向都是這樣呀！」頭髮抓得高高的男生也生氣了，近乎是用吼的罵道，聲音卻依然壓得很低。
「再這樣下去，我們會變成甚麼？」王致行扶着額頭，沮喪的道：「還能適應外面的世界嗎？」
「這裏就是我們的世界，為甚麼要配合別人的世界呢？」瀏海微卷的男生反對。
王致行啞口無言，盯着他好幾秒，抿着嘴唇，逕自走向塵土飛揚的泥地。二人沒有跟上去，只是百無聊賴的在一旁站着，看着他的背影。
王致行踩在泥濘中，安靜地看着遠方；我循他的方向看過去，夕陽把泥地映照得一片金黃，他那小小的身影卻變得很長。
鏟土機從左邊往他駛去，但他毫不察覺，依舊看着遠方下山的太陽。
眼看鏟土機快要撞上這個子小小的男孩，就在電光火石之間，
不要！
我急得大喊了出來。小說來源: 澄藍創作inescreative.com
血液靜止，時間彷彿永遠停留在那一刻。
我全身癱軟乏力，眼眶溢滿淚水。矇矓之際，瞥見四五個人向我撲來，手臂上繫着紅帶。手腳和身體一下子被重重壓住，拳頭不斷往我的臉上揮來。
我用力撐起脖子，昂頭看去，鏟土機停了下來，王致行不見了。
「是…被捲進去了嗎？」我彷彿聽到那頭髮抓得高高的男生，用顫抖着的聲音問。
「不知道，看不到血！」那瀏海微卷的男生似乎在說。
「他是自己逃了嗎？他…」模糊間，我聽到哽咽的聲音。
逃跑了嗎？如果可以，我寧願他逃跑了，不要再回來。
泥地和鏟土機、綠松石圖書館，還有那兩個不知所措的男生，慢慢消失在糊滿淚水的眼眶，我回到那寂靜無人的操場。那最後的哽咽，混雜着逝去的笑容和青春，早在一年前就隨着那所舊校園一同被剷平了。
拳頭打在身體上的痛楚無比強烈。淚水不斷地從眼角滲出來，在眼眶裏打轉，流進鼻腔和喉嚨。
「呯！」
頭，不知道被甚麼重重的敲了一下，前後晃了晃，後腦勺有點涼意。血，一點一滴的掉落在操場上，眼簾逐漸垂下，四周變得模糊。我微張着嘴，卻喊不出聲。
金色的夕陽依舊映照着，這所囚禁着聲音和靈魂的監獄。
跋：2016年寫下了前半段，2020年補回結局。無法想像這是四年前被遺忘在抽屜裏的創作，四年後的今天，故事仍在上演。
#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式創作
背景原圖 “Hamburg Port Authority” by Kevin Schmid –
https://unsplash.com/photos/OQJqJSrEfd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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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創作的路上，我總是想不顧一切的做自己想做的作品。互聯網的時代，可以增加創作人與觀賞者的互動，得到更多正面的鼓勵，也能直接聽到批評的聲音。這種互動有時能激發創作者的靈感，有時兩者更會共同創作，有時又淪為創作人跟着市場風向走的即食 (速食) 作品。如果只為了觀賞者的喜好而扭曲創作的原意，這樣的話，即使得到很多的支持，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樂。
藝術讓人類釋放自我。商業也不是壞事，是人類需要的。然而，在藝術和商業之間要取得平衡，著實不容易。我認為，這取決於創作人的心態，賣的是心血，還是靈魂。是由作品衍生商業，還是由商業帶領作品，是很關鍵的分別。我深信，創作人的初衷，那些沒有計算和遷就市場的作品，才是每一位支持者最初對創作人喜歡的理由吧！
所以，容許我任性發言，我想不受束縛地創作。要是還喜歡這樣的我，喜歡這樣的作品，希望你可以像去國外參加導賞團，或欣賞街頭表演後，用小費來支持澄藍創作網站的營運 ! 謝謝你的支持和鼓勵 !
無聲學園
Silence
站在閘門外，看着那道只能容納一個人走的狹縫，有種重門深鎖的壓迫。我深吸一口氣，踏進學校，隱約感受到一股不大尋常的氣息，那是不屬於洋溢青春、年輕與活力的校園所該有的。
和煦的陽光照射在寬敞的操場上，也不見同學打球，只有幾個工友在場邊低着頭散步。抬頭看那六層高的教學大樓，每一層的走廊上，同學們三三兩兩的站着；沒有人打鬧嬉戲，不要說喧嘩了，就連一點嘁嘁喳喳也沒有，詭異得讓人頭皮發麻。四周很安靜，安靜得好像時間靜止了。胸口有種被大石壓住的悶意，讓人很想逃離這個地方。
眼梢瞄到正要上樓梯的兩個女學生，我急匆匆的跑上前去，身後的背包被撞得左搖右擺；書本與筆袋互相碰撞，發出奇怪的卡卡聲響，與身處校園的安靜形成了強烈的對比。
不好意思，我是轉學生，請問4A的課室在哪裏？
我小聲的問道，刻意把聲音壓低。
二人被我嚇了一跳，其中一人還差點叫出聲來，但旋即意識到甚麼似的，趕忙捂住嘴巴。他們神色凝重地瞥了我一眼，有默契地交換了眼色；那綁馬尾的女生豎起食指，做了個「噓」的手勢；束短髮的那位則捻起兩個指頭，示意我把嘴巴「拉上拉鍊」。我馬上領會過來，兩人卻開始擠眉弄眼，指手劃腳的，看得我一頭霧水。我們就這樣展開了長達3分鐘的表情肌加手語式溝通，我實在想問，他們平常是怎麼溝通的？
我看了一下手錶，點名時間到了，但沒有聽到打鐘聲。我輕輕推了短髮女生的肩膀，示意他們邊走邊「說」。我們前後腳的拾級而上，走在前面的馬尾女故意放輕腳步，從背部看得出他的小心翼翼；不難想像他那抿着嘴，生怕發出半點聲音的表情。看他走得步步驚心的，我也替他緊張起來。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，嘀嘀噠噠的，才在上面輸入了「為甚麼」，跟我並肩而走的短髮女拍了我一下，一臉緊張的搖着雙手，我看不懂。沒時間糾結了，只好繼續埋頭，嘀嘀噠噠的一口氣把憋在心裏的問號全都打了出來，把手機遞給他看：
為甚麼不能說話？為甚麼要放輕腳步？
短髮女也拿出他的手機，一陣風似的飛快輸入了一串長長的文字，把螢幕轉向我：
「鍵盤要調到靜音，這裏是無聲學校……」
無聲學校，乍看還以為是專為聽覺殘疾的學生而開設的。沒想到，居然是為了「塑造寧靜校園，讓學生能在不受聲音污染的環境下專注地學習，維持優良淳樸的校風」。
我盯着螢幕，瞳孔映照着滿滿的文字，但我只看見自己的眉頭深鎖。
無聲學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概念？說話、笑、歡呼、唱歌，這些由口腔發出的聲音自然是禁止的，還有音樂、跳舞、打球、跑步，甚至是拍手，總之一切會發出聲音的活動全都被禁。簡而言之，禁止所有人為的聲音。
我事前完全不知道，心裏有千百個問題，抓破頭都想不明白，卻始終回到同一個問題—為甚麼？短髮女「說」這種事當然不能白紙黑字的公告出來，但已經是公開的秘密。至於原因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學校瀰漫着讓人窒息的桎梏，我甚至覺得連一粒粉筆屑掉落在黑板槽都聽得見。不論是學生，還是老師，甚至是校園內其他的職工，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疲憊，有種行屍走肉的呆滯。
我跟迎面碰上的男同學點了點頭，他面帶着微笑，但我清楚看到那生硬的表情和凝重的腳步。我轉過頭去，把手機遞向短髮女，問了最後一個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：
發出聲音會怎樣？
「任何製造聲音的人，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，都會受到懲罰，由風紀負責執行，校方不會干預……」
一列手臂繫上紅帶的學生隊伍在眼前經過。
沒有人知道，校方為甚麼把權力下放給同是學生的風紀隊。以往風紀只會對不守校規的同學作出勸諭，頂多也只是摘名，跟普通學生分別不大。自從他們被賦予懲罰權後，情況開始變得失控。在校方嚴厲的管理方針下，為了讓無聲學校順利運作，風紀們甚至能自行決定懲罰的方式，執行職責頓時成了他們橫行校園的理由。因為能擁有無限的權力，於是大家也由最初的討厭風紀，變成很多人想成為風紀。校內漸漸形成了失衡的局面，即使是身為大人的老師和職員也很難干預，因為他們自己也不能說話，不可以製造聲音，而且一樣會受到處分。
站在黑板前的老師，正低着頭在電腦內飛快地輸入，投影機的光線反映在他架着金絲框眼鏡的臉上；從上課到下課，他都不曾發出過半點聲音。每當全體同學起立向老師躹躬敬禮，我都怕自己不小心踢到書桌，或在移後椅子時，跟地板磨擦出吱吱的聲音，其他人卻好像習以為常了。大家也不會用唇語，只用眼神和表情來溝通；像剛剛鄰座平瀏海的女生就向跟他隔了一行、坐前方梳髮髻的女同學揚起眉頭，呶呶嘴的，手做着扒飯的動作，大概是相約去小賣部吧！
我跟小賣部的嬸嬸指手劃腳了5分鐘，看他翻起了白眼，我忍不住嘴角上揚，差點笑了出聲。他温柔的把食物包好，讓我用食指輕挽放了三文治的膠袋，生怕它發出沙沙的聲響。離開擠迫的人龍，準備大口咬三文治之際，有人拿着手機，走向守在小賣部的風紀，把屏幕轉向了他。手臂繫着紅帶的五人小隊匆匆跑往小禮堂。我邊啃着三文治，邊緊隨着圍觀的同學跟了過去。
光線昏暗的舞台暗處，地上堆滿紅藍黃綠的氣球。束麻花辮的女同學半跪在地上，手上拿着微脹的氣球，嘴巴呼嚕呼嚕的吹着，發出微弱如絲的氣音。他被舉報了。五人小隊中唯一的女風紀走上前去，按住麻花辮的肩膀，使力把他推跌在地上，啪啪的壓破了好幾個氣球，聲音響徹整個小禮堂。被推的麻花辮來不及反應，擦傷了兩個膝蓋，手腕和腳踝也扭到。他閉上眼睛，露出痛苦的表情，卻忍住不哼出半點聲音。
頂着小平頭的男同學，從我身邊閃出，毫無懼色地走到女風紀跟前，一手拉開了他，彎身把麻花辮扶了起來。在旁圍觀的同學都屏住了呼吸，彼此交換了憂心的眼色。啪的一聲，又一個氣球爆開，我轉頭看去，一雙踩着光滑綁帶皮鞋的主人，一個接着一個，把色彩繽紛的氣球踩破，發出啪啪啪啪的巨響。他那紅色的臂帶上大方繡着「隊長」二字。
任何製造聲音的人都會受罰，由風紀負責執行。
風紀隊長指揮着他的隊員，當他們把所有的氣球都踩破後，他拿出了手機，向眾人展示懲罰的訊息。那仗義出手的小平頭，頓時成了導致氣球爆破的罪魁禍首，製造聲音的始作俑者。他被描述成十惡不赦的罪犯，被蜂擁而上的風紀隊拳打腳踢。大家被激怒了，紛紛上前拉扯推撞，兩幫人扭打成一團，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，面腫眼青。
氣球爆破驚動了校方，得知有風紀隊員受傷，校長馬上找人替他們驗傷。女風紀的手腕有一道不大明顯的紅印，風紀隊長的白恤衫領染了別人的血蹟。結果，先動手的風紀成了被毆打的受害者。小平頭因為襲擊風紀隊，被記了大過，遭到即時停學，其他人包括麻花辮和我，都被記了小過。
一場風波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結束；從外面看着，還是一樣安靜淳樸的校園。
無人的課室內，我在桌椅間來回踱步，摸着被遺忘在角落的空桌，桌上遺留着橡皮膠擦過的痕跡，手指因觸碰桌面而發出微弱的沙沙聲。關上燈，拖着沉重的腳步，和那似被抽空的軀殼，踏出課室，沿着那窄長的走廊而行。
麻花辮告訴我，以前學校發生過更可怕的事。
涼風颯颯，歸巢的群鳥嘰嘰咋咋的鳴叫着。
前方拿着掃帚的校工，弓着身緩緩地踏前一小步，輕輕的打掃，那繃緊的臉容讓人憐憫。到了長廊盡頭，我走下階梯，正好有人從反方向走上來。他們悄悄地從我身邊經過，臉上掛着的笑意，像一齣賺人熱淚的默劇。陽光照射在其中一人的側臉，耳邊彷彿響起銀鈴般的笑聲。
經過一樓幽暗的音樂室，緊閉着的門後，是堆成半座山的發黃樂譜，和幾支東歪西倒的譜架。我撫摸着那被冷落的鋼琴，指尖沾了一抹塵埃；輕輕打開琴蓋，白色的象牙鍵早已泛黃下陷。窗前放了幾把殘留着松香粉末的小提琴，和有如髮絲披散的殘破琴弓，其中一把的琴身還摔了一道深深的裂縫。
一絲陽光從佈滿塵埃的灰色百葉簾間透了進來。
空氣中迴盪着曼妙的音符，輕快的琴音與清澈的歌聲，合奏成一曲天籟之音。幾個新手嚓嚓嚓的在琴弓上抹着松香，在一片嬉笑打鬧中嘰嘰嘰的拉着蹩腳的樂章。
只有一門之隔的圖書館，純白的柱子支撐着加建的高樓底，明亮莊嚴，好像走進聖保羅大教堂般。整齊劃一的書架上，放滿新簇簇的書籍；窗邊的長桌，置了一排排先進醒目的電腦；假天花吊着豪華的投影機，屏幕前擺設着柔軟的真皮沙發。我踏在那打了蠟的白色雲石階梯上，看着空蕩蕩的圖書館，靜謐中隱隱透出一絲不安。
陽光大片傾灑在落地玻璃窗上，刺得我張不開眼睛。
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，我轉過頭去，同學們在樓梯上上下下的，忙過不停。我隨着大家快步跑上那綠松石階梯，來到二樓；在城堡般的圖書館各處，同學們放上白色的鮮花，在最後的日子裏，告別那幢將要清拆、充滿西洋古典氣派的建築。不少人席地而坐，有人在哭，有人低着頭發呆，有人表情凝重，眼眶猩紅。我瞄到綠松色柱子後方，兩個身穿校服裙摟抱着的身影，情不自禁的親吻着。
我踏着沉甸甸的步伐，不動聲息地走到操場，來到那個他站的位置。走遍校園的每個角落，處處都殘留着聲音的痕跡。去不掉，忘不了。我閉上雙眼，沐浴在陽光之中，一絲微風吹過。
睜開眼睛，身處的操場只剩一片泥濘。環顧四周，沙塵滾滾，許多土黃色的大型鏟土機，轟隆隆的，把泥地挖掘成一個個坑洞，似是在進行一項龐大的工程。
一群手臂繫上紅帶的風紀隊員在洗手間前列隊，把想進去的同學攔住，我看到有人拿出學生證給他們檢查。
「去廁所要登記？」在普通學生群中，有人大喊道。「這合理嗎？」
大家開始鼓譟起來。我隱約聽到有人大聲罵起了粗口。
「趕快走吧！不然被人聽到是你就慘了！」
那帶頭起哄的是個矮小子，一頭俐落短髮，滿臉雀斑。學生群中兩位長得較高的同學，各自扯着他的一隻手臂，強行把他拉走。
「我們為甚麼要被欺負成這樣？」那被拉到牆角的矮小子生氣的罵道。
「習慣了，沒甚麼。別搞事，不要影響大家！」瀏海微卷的高個男生壓低聲音道。
「王致行，你那脾氣就收歛一下吧！」把頭髮往上抓得高高的男同學勸道。
「對呀！萬一吵起來，說你影響校譽會被記過停學的。」瀏海微卷的男生點頭道。
「他們這樣做才會影響校譽吧！」那叫做王致行的矮小子吵着説：「你們醒醒吧！我們會有今天，就是因為大家不團結！」
「噓！你是否想學校關門？」那頭髮抓得高高的男生一臉不滿的質問。
「就是不想才要救它呀！」王致行紅着眼眶，激動得提高了聲量。
「救甚麼？我們一向都是這樣呀！」頭髮抓得高高的男生也生氣了，近乎是用吼的罵道，聲音卻依然壓得很低。
「再這樣下去，我們會變成甚麼？」王致行扶着額頭，沮喪的道：「還能適應外面的世界嗎？」
「這裏就是我們的世界，為甚麼要配合別人的世界呢？」瀏海微卷的男生反對。
王致行啞口無言，盯着他好幾秒，抿着嘴唇，逕自走向塵土飛揚的泥地。二人沒有跟上去，只是百無聊賴的在一旁站着，看着他的背影。
王致行踩在泥濘中，安靜地看着遠方；我循他的方向看過去，夕陽把泥地映照得一片金黃，他那小小的身影卻變得很長。
鏟土機從左邊往他駛去，但他毫不察覺，依舊看着遠方下山的太陽。
眼看鏟土機快要撞上這個子小小的男孩，就在電光火石之間，
不要！
我急得大喊了出來。
血液靜止，時間彷彿永遠停留在那一刻。
我全身癱軟乏力，眼眶溢滿淚水。矇矓之際，瞥見四五個人向我撲來，手臂上繫着紅帶。手腳和身體一下子被重重壓住，拳頭不斷往我的臉上揮來。
我用力撐起脖子，昂頭看去，鏟土機停了下來，王致行不見了。
「是…被捲進去了嗎？」我彷彿聽到那頭髮抓得高高的男生，用顫抖着的聲音問。
「不知道，看不到血！」那瀏海微卷的男生似乎在說。
「他是自己逃了嗎？他…」模糊間，我聽到哽咽的聲音。
逃跑了嗎？如果可以，我寧願他逃跑了，不要再回來。
泥地和鏟土機、綠松石圖書館，還有那兩個不知所措的男生，慢慢消失在糊滿淚水的眼眶，我回到那寂靜無人的操場。那最後的哽咽，混雜着逝去的笑容和青春，早在一年前就隨着那所舊校園一同被剷平了。
拳頭打在身體上的痛楚無比強烈。淚水不斷地從眼角滲出來，在眼眶裏打轉，流進鼻腔和喉嚨。
「呯！」
頭，不知道被甚麼重重的敲了一下，前後晃了晃，後腦勺有點涼意。血，一點一滴的掉落在操場上，眼簾逐漸垂下，四周變得模糊。我微張着嘴，卻喊不出聲。
金色的夕陽依舊映照着，這所囚禁着聲音和靈魂的監獄。
跋：2016年寫下了前半段，2020年補回結局。無法想像這是四年前被遺忘在抽屜裏的創作，四年後的今天，故事仍在上演。 #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式創作
背景原圖 “Hamburg Port Authority” by Kevin Schmid –
https://unsplash.com/photos/OQJqJSrEfd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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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創作的路上，我總是想不顧一切的做自己想做的作品。互聯網的時代，可以增加創作人與觀賞者的互動，得到更多正面的鼓勵，也能直接聽到批評的聲音。這種互動有時能激發創作者的靈感，有時兩者更會共同創作，有時又淪為創作人跟着市場風向走的即食 (速食) 作品。如果只為了觀賞者的喜好而扭曲創作的原意，這樣的話，即使得到很多的支持，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樂。
藝術讓人類釋放自我。商業也不是壞事，是人類需要的。然而，在藝術和商業之間要取得平衡，著實不容易。我認為，這取決於創作人的心態，賣的是心血，還是靈魂。是由作品衍生商業，還是由商業帶領作品，是很關鍵的分別。我深信，創作人的初衷，那些沒有計算和遷就市場的作品，才是每一位支持者最初對創作人喜歡的理由吧！
所以，容許我任性發言，我想不受束縛地創作。要是還喜歡這樣的我，喜歡這樣的作品，希望你可以像去國外參加導賞團，或欣賞街頭表演後，用小費來支持澄藍創作網站的營運 ! 謝謝你的支持和鼓勵 !